作者:佚名 來源:http://www.yidianzixun.com/article/0NGHfvDR
發布/更新時間:2021-10-12 16:00:57
同治五年,甘肅大旱。
這是一場改變了同治回亂發展軌跡的旱災。甘肅原本貧瘠,與大旱相隨而至的饑荒,幾乎將甘肅各地平叛的官軍徹底毀滅。那些征戰沙場的士兵,每天一餐面湯尚且求之不得,終于因為饑餓嘩變。甘肅提督陶茂林全軍潰散,陜西提督雷正綰全軍潰散,駐扎省城蘭州的督標綠營兵沖進了總督署,將陜甘總督楊岳斌從湖南帶來的湘勇及幕僚屠殺殆盡,因為他們覺得那些操著南方口音的總督親信,得到了更多的糧食。
蘭州兵變之時,陜甘總督楊岳斌正在慶陽,處理甘肅提督陶茂林的潰勇事務。省城是萬萬不能不顧的,而若自己領兵回還蘭州,那些嘩變的士兵必然以為是興罪之師,便斷了勸降的后路。不得已,楊岳斌只好調遣駐扎在鞏昌府馬營監(今通渭縣馬營鎮)的河州鎮總兵曹克忠赴省平叛。
曹克忠,是當時在甘平叛的官軍將領中,最為得力的一員。而他之前那位百戰百勝的勇將雷正綰,卻因為染上鴉片煙癮,好逸厭戰,終致全軍嘩潰,身敗名烈。曹克忠赴省,蘭州的標兵叛亂指日可平,然后他這一走,卻走空了甘肅南路,走空了鞏昌府。
鞏昌府,下轄隴西縣(今隴西縣)、安定縣(今定西市安定區)、會寧縣(今會寧縣)、通渭縣(今通渭縣)、寧遠縣(今武山縣)、伏羌縣(今甘谷縣)、西河縣(今西和縣)、岷州(今岷縣)、洮州廳(今臨潭縣)等七縣一州一廳。治隴西縣。

時至今日,隴西縣仍是甘肅南路繁華之區,盛產藥材,客商往來,不絕于道——地當沖要,向北可由安定(定西市)赴省城蘭州,東至秦州(今天水市秦州區),西達通渭、狄道(今臨洮縣)、河州(今臨夏市)。
其實很多時候,諸事不外乎常識:狄道、河州(并稱狄河或河狄)為叛回淵藪,大旱荒年,叛回不事生產,向來是殺戮劫掠為生,狄河西、南為藏區,劫掠只可向東、北,而以交通便利之故,尤以向東為重——有這些常識,可想而知同治五年,正當陜甘回亂轉折時期,隴西這座鞏昌府城所面臨的局面,何其嚴竣。
自同治三年以來,狄河叛回攻撲隴西共計約十六次之多。但因為大荒之前,劫掠較易,因此叛回并不持著于占領重兵守御的鞏昌府城,或者圍逼三四日,或者六七日,最多十余日,等待其他叛回劫掠而歸,也便一同回返狄河老巢。
圍攻最久一次,起于同治四年八月二十一日,晝夜撲城將近五十日,好在城高濠深,防守嚴密,隴西縣城躲過一劫。然后福禍相依,這一次的力保城池未失,也為將來埋下隱患。
守城,官軍之外,百姓更苦。供餉供糧之外,還要出役,巡防守備,晝夜不休。面對城下兇悍的叛回,堅守城池五十日,可想而知民力凋敝到何種程度?共同守城的地方官心知肚明,暫寬差役,每夜四城只各派民夫十人,往來擊柝——“平安無事嘍!敝蟀肽,可能是狄河的叛回搶夠了糧食,殺夠了百姓,居然未再出擾隴西,于是——依然是常識——隴西的官民必然懈怠了,城防越來越松垮,百姓也越來越不愿意出役,官家來敲門,是讓婦人應門搪塞,逃避巡更。

他們忘了,那些惡狗,那些豺狼,依然在暗夜里窺伺。
同治五年,八月二十日,午夜。
狄河以及鞏昌府境內的叛回共二千余人糾集在一起,出巢打糧——打糧,是他們對自己劫掠殺戮的戲稱——午夜行至隴西城下,停下腳步細聽,城中闃寂無聲,沒有人巡更,沒有人報“平安無事嘍”。天賜良機!二千余條惡狗喜出望外,在縣城西南角找到易于攀登之處,魚貫入城。
那位本應保衛全城生靈的西南城巡更民夫,在墻角酣然入睡了!于是,他也在睡夢中成為了惡狗們的刀下之鬼。然后這些惡狗,咆哮著,嘶吼著,在城內狂竄,瘋狂殺戮。
另一處錯誤,耽誤了隴西百姓最后的逃命機會。
駐扎在鞏昌縣城的有兩支官軍,一是曹克忠部屬,副將喻正祥;一是由四川入甘援剿的川北鎮總兵鶴齡——朝廷原本欲將鶴齡一軍調往新疆平叛,但因為所部川勇因為饑餓凍病,未戰斗減員即幾致全軍覆沒,因此由楊岳斌奏請裁撤回川,此時恰駐鞏昌。喻正祥與鶴齡兩軍不和,互相猜忌,時;ザ,隴西百姓見怪不怪。當叛回在全城屠殺之際,忽然驚醒的百姓,仍以為不過是兩軍私斗,不知死之將近,錯失逃亡的最后時機,繼續昏然睡去。
直到在睡夢中亦成刀下冤魂。
黎明,幸存的隴西百姓,才在晨曦的血海中,明白過來自己的境地。而此時,他們已成釜中之魚,想逃也逃不了了——這又是一處錯誤。
因是繁華之區,故而隴西也建為一座大城,四門之外,還有四關,其中又以北關為最興盛,居民最多——今日隴西唯一一座清真寺即建在北關——叛回由城墻繞至北城,已非僻靜之處,未敢貿然下城。北關的居民是最早得知狀況的,但是他們卻沒有逃走,因為知道城內有兩支官軍,即害怕官軍阻攔出城,又寄希望于官兵可以保護。

時任隴西縣知縣,孟鐘瀛,四川中江人,同治四年冬上任,并未參加過四年夏末秋初的那些守城,因此于那些惡狗的秉性,不甚了解。同治回亂之時,不論朝廷,還是大員;不論官軍,還是百姓,都寄希望于議和,哪怕給些銀糧,能打發了最好。于是孟知縣想起隴西縣監獄中有關押著一個回民囚犯,此人名叫鮮三,便把他提了出來,讓他與城上的那些叛回協商可否議和。
鮮三到了,卻忽然沖上的叛回喊到:“城中勇丁無多!城中勇丁無多!”城上的叛回立時洞悉了城內實情,紛紛下城,四出殺戮。城內官軍巷戰,然而兩支官軍內斗內行,外戰外行,轉瞬潰不成軍,退入北關。
叛回放下了北門的千斤閘——其余三門的鐵門也早已闔上——城中百姓欲逃而不得出,隴西十余萬生靈,盡成了釜中之魚,盡作了刀下之鬼!
凡城關池井男婦老幼自盡者,填塞充滿關城。北門甕城,死積如山。戰斗各巷,肝腦涂地,其仰藥自縊、焚屋撲火者,所在皆是。少壯者身撲城垣,十不存一。嗚呼,慘矣!冤矣!
當時城內官階最高者,自然是鞏昌府知府,王錫齡。
王錫齡,號崧圃,江西南城人,兩樣是在同治四年,十月抵任。未及有所作為,府城已被逆回攻破。沒有逃避,更沒有投降,聽聞城破,王錫齡火速回署,穿上公服,持劍坐于大堂。逆回至署,以為可以俘獲一位知府作為日后與朝廷議和的籌碼,卻眼見得堂上那位知府,立時揮劍自刎!
而他的身后,兩位仆人,梁升、吳亮,就守在主人身側,一并殉難!
逆回無可奈何,將府署劫掠一空后,付之一炬——日后百姓也未能在灰燼中尋得王錫齡的尺骨,只在角門的亂石堆中找到一角帶血的蟒衣。
而那位將回犯鮮三帶出,卻讓鮮三成了逆回奸細的知縣孟鐘瀛,也許作事略有迂腐,但卻同樣忠貞。知府殉難時,知縣已帶民勇轉戰至東門,眼見大勢已去,孟鐘瀛同樣欲持刀自刎,卻被左右的民勇將刀奪下:
“爺勿死,可同上鼓樓待援!
是的,隴西城中央,還有一座高大的鼓樓——至今仍在那里,名作威遠樓。

如今的隴西百姓,只知道威遠樓是隴西縣城標志性的古跡,卻不知整整一百五十年前,威遠樓如諾亞方舟般,為隴西挽救了僅存的千余百姓。
孟鐘瀛與千余隴西百姓困守威遠樓,因為樓基高達十數米,逆回不得上。孟鐘瀛懸賞重金,招募敢死的百姓,趁夜間由樓上縋下,赴馬營監求援。
相持五晝夜!
二十六日,駐扎馬營監的曹克忠部屬,參將傅先宗,引兵救援隴西。城內的逆回,僅存半數,另一半運載著劫掠的財物,回返了狄河老巢。于是當日,隴西縣城即得光復。
威遠樓上的孟鐘瀛,守到了縣城漁利,卻迎來了生命終點。驚懼數日,最后概嘆:
大兵到,爾等其更生乎。吾目擊生靈慘死狀,肝腸寸斷矣。
言畢,氣絕而亡!
這則隴西紀事,寫作許久,為求信史,無一字無出典——參見同治朝歷年奏折,以及縣志、忠義錄等。而之所以有許多細節,是因為有屠城親歷者的親筆著述。
隴西時人楊凌霄在記述鞏昌府城失守記的最后寫道:
此而不記,則死難節略,湮沒弗彰。但予亦親歷此浩劫者,每一執筆,不禁痛哭流涕,淚隨筆涔涔下也。
作為后人,我們讓楊先生與隴西十余萬死難者失望了,他們的“死難節略”,早已湮沒。我在隴西縣城四處尋找他的著作的時候,沒有人知道一百五十年前,威遠樓下發生過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