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張亞娃(渭源人,原蘭大教師) 來源:轉載
發布/更新時間:2023-01-10 11:44:20
在我上中、小學的時候,集體勞動非常重要。那時我們在學校大搞清潔衛生、刷黑板涂白墻、掃積雪修水道、照顧校園樹木花草都是日常勞動。拆墻搬磚、和泥補洞、上山植樹造林、下河淘沙撈石、春天鋤麥拔草、秋季支農搶收也是我們的主要課業。1977年的深秋,我們高一.二班全體同學在一個清涼的早晨集合,背著鋪蓋卷兒,提著三斤面粉,跟著班主任李竹蕓老師,步行到距縣城二十多里之外星光大隊的上溝生產隊,幫助那里的社員挖洋芋(土豆)搞秋收。
我們一到地里,就按排隊順序將三、兩個同學分為一組,跟著早已等候在地頭的社員“回家”。崔霞娥、梅立萍和我被分配給一位樸實喜納(故鄉把面帶笑容、熱情大方、具有開朗性格的人說成是“喜納”)的年輕婦女。我們叫她“姨姨”。她熱情地要接過我們三人的被子都背著。我因被子很小很輕,委婉拒絕。最后她左肩背著霞娥的新被子,右肩扛著梅立萍的厚被子,帶著我們快活繞地沿、下土坡,進入山溝,又曲曲彎彎地在溝里跑一陣,再爬上一個狹窄的山道陡坡,到了半山腰的一個小山莊。
建在這個緩坡地上的小村莊, 住著三、五戶人家。我們跟著姨姨,來到一個由石杵(chu,四聲)子夯就而成的低矮破敗圩(wei,二聲)墻小院子里。一進大門,就走入左手的一間舊瓦房。她把我們交代給了她的母親。我們叫她“奶奶”。奶奶端坐在炕上,手里抱著剛學會走路的小孫女兒,我們叫她“尕(ga,二聲,小的意思)妹妹”。尕妹妹只穿一件破舊的小花棉襖。因為她整個左腿左腳嚴重燙傷潰爛,不能穿褲子,兩腿赤裸著。尕妹妹用痛苦、憂傷、充滿著淚水的眼睛看著我們。當她疼得受不了的時候,就突然張大嘴巴高聲嚎叫起來。她的痛苦,即刻讓我們的心緊繃起來。
在我的故鄉,農民喂豬一般都用干、青兩種飼料。干飼料一般都由胡麻衣、洋芋桿兒、豌豆桿兒粉碎(當時,縣上還未普及電動粉碎機,一般都用鏈枷擊打)而成。我們叫豬衣。在給豬喂豬衣時,往往都要撒點兒麥麩,再用開水澆燙拌勻,變成綿軟可口的精飼料。豬會狼吞虎咽地一次吃個干凈。我們入住這里的前三天一個清晨,奶奶的大孫女兒菊花,烙好饃饃——炕子(我們把烙的發面厚餅子叫炕炕兒或炕子,把烙的發面薄餅子叫軟面餅兒或軟面餅餅子)后,又燒了一大鍋開水。;鹑ト∝i衣。準備用它燙豬食。當她端著豬衣回到廚房門口時,看到尕妹妹爬上鍋臺,去拿灶頭上靠墻立的饃饃。她沖上去一把攬過她,但為時已晚。尕妹妹的左腿已掉進鍋里。僅在滾水上瞬間的掠過,讓這個剛過一歲的小女孩兒承受了無限的痛苦……這戶貧窮老實的家庭,只是按照故鄉傳統方法,殺了一只老公雞,煉了一點兒雞油,抹在其傷口。
晚飯時,我們三位同學站在地上,端著菜疙瘩兒(白菜、洋芋和尕面葉兒組成的一鍋子飯),看著淚眼汪汪的可憐尕妹妹,都難過得難以下咽。晚上,我們都和奶奶睡在她的通間炕上。第二天,梅立萍同學被調(tiao,二聲)到別人家,我和霞娥兒選擇留下。我力勸奶奶帶妹妹看大夫,可奶奶家沒有錢。我給奶奶說,在縣醫院住院部工作的辛建大夫是最好的外科大夫。他是我母親的姑舅。只需幾角錢的掛號費。我的三外爺是最好的中醫大夫。閑在家里。由于文革教訓,他不給陌生人看病。但凡我母親介紹過去的人,他都給看,并且幫助治療。一分錢都不需要花。只要見奶奶,我就央求她帶妹妹去見大夫。奶奶擔心沒有什么好方法。我就給奶奶講了幾個故事。1936年徐向前元帥(從家父的文章中得知,具體進入渭源縣縣城的是李先念主席)帶領的紅軍部隊駐軍渭源時,我的外奶奶沒日沒夜地給紅軍做裹腿和軍鞋。在縣上從質量到數量無與倫比。最后整個兩手連帶著十指紅腫潰爛,十個指甲也全部掉落。所幸她是名醫的兒媳婦兒。沙鍋熬草藥,倒入瓦盆放涼,然后將兩手浸泡其中,每日數次。止疼消炎,新肉長起,指甲長出,不留疤痕。不經意間列舉的這個故事,讓奶奶的滿面愁容頓變開心笑臉。
在奶奶家的一個星期里,我們同學們和社員一樣出工。深切地體驗著“日出而耕,日落而息”的傳統農人生活。在洋芋地里挖洋芋、拾洋芋、收洋芋桿兒,忙前跑后,腳手不停,深得社員們的喜愛。天雖寒冷,人雖忙碌,歡快輕松的鄉村仁愛文化氣圍一點兒也沒減弱。生產隊有位智力嚴重受損的青年,在生活困難時期,他變成了一個孤兒,閱世間瘡痍,經民間疾苦,在野地里亂揀糊吃……村民們紛紛幫助他,生產隊長期把一間場房兒給他居住。以方便照顧他的日常生活。硬是將他拖出苦海。平日里這個給他一塊兒饃、那個又給他一個煮洋芋,誰有衣服就給一件,誰有飯食就端一口。特別是逢年過節,總是大家不自覺地給他吃穿,還有人總幫他掃地洗衣。難怪他長得胖呼呼、笑迷迷、穿戴整潔干凈地跟著社員們在地里成天轉游。因對這位殘障人士的呵護照顧,讓我感到整個山溝散發出互助關懷的溫馨洋芋花香。社員們怕我們在在地里受累,把重活兒喊男性社員們干,總對我們說:“你們緩著”、“你們學生娃娃們干不動”。而我總覺得在這里干活兒比在我們生產隊掙工分兒輕松多了。這里是在山里扛鋤拼命勞作,在地頭喝水共話桑麻的傳統本真農耕文化的典型。我們最后一天在地里干活兒時,生產隊還煮了兩菴子洋芋擔到地里款待我們。同學們手捧裂開笑臉兒的剝皮點心(家父總這樣贊美煮洋芋),都像給肚里灌了半斤白酒似的,一邊吃著,一邊踏著醉步。一但入嘴,濃香滿口,一但醉美,就是一生。在有關愛、陽光的洋芋地日子,我們得到了鍛練。
在奶奶家,我們入睡較早。秋深天短的日子里,隨著放在窗臺一角的尕燈盞被吹滅,我們和整個房間也跟著大山沉降在漆黑一團的世界中。瑟瑟寒風吹動著破碎窗紙,發出啪(pa,一聲)嗒啪嗒的急促聲音,颼(sou,四聲)颼的刺耳山風尖叫著穿過兩耳。為了不打擾我們倆的休息,被抱到姨姨房間里的尕妹妹,時不時發出疼痛難忍的高叫聲。奶奶也隨著她的哭喊叫一聲“我的娃”坐起抹淚……這一切都讓我毫無睡意,偶爾勸慰奶奶幾句,有時也陪奶奶拉拉家常。奶奶的娘家就在不遠處的一個村莊。她嫁到這里后,只生了一個女兒。老伴兒也走了十多年了。在農村的家庭成員中,必須要有男性勞動力去干田地里的重體力活兒。所以老早給姨姨招了一個好女婿,她婚后育有一兒三女,總共四個孩子。長女菊花只識了點兒字就輟學幫助家里。老二、老三每天下山坡過河溝,跑著上小學。大雨天怕被山下溝里的水沖走,由菊花接送他倆。奶奶在家里看顧小孫女兒。這里靠近南山氣候,有小麥、洋芋,也種雜糧。他們一家人倒是沒怎么斷過頓,就是沒有錢。在奶奶這個村莊,沒有五類分子,沒有批判大會。是一個被階級斗爭遺忘的角落。在我眼里,要是尕妹妹好著,這家人過著質樸清淡的山里人生活是非常幸福的,好似我心中世外桃園的生活。奶奶也問及我們的生活。我告訴奶奶,我的家在縣城北關。人多地少。父親要完成繁重的“五類分子改造”義務勞動,他在生產隊每天只拿七分工。是全生產隊最低的工分兒。一般救濟款、救濟糧,我們總也得不到。在我記憶中,全家人只有一次得到二十八斤的供應糧。斷頓斷糧……在尕妹妹停止哭泣后的寂靜深夜,我們一老一少進行著心靈對話,訴說著生活的不易和酸楚。奶奶一家人盡管生活艱辛,孫女兒燙傷,但還是咽下這一切苦水,想辦法給我們做涼面,煮南山特產豌豆。他們不讓我們掃地,不讓我們燒火做飯。只說“不要”、“你們緩一下(ha,二聲)”、“你們地里干活兒累了”。晚上還給我們填熱炕。雖然炕火熱不到我們睡的地方,卻溫暖著我們的心。奶奶總在晚上摸我的被子。她總說:“沒棉花”。問我:“凍嗎”?我的被子的確很小很薄,沒什么棉花。母親自四十年代末從事婦女工作,在辦掃盲班、組織培訓衛生員的時候,就一直背著它。她精準把握政策,辦事公道。傾注所有心血,將愛傳遞到最底層,為新政府爭得了榮譽。后來,土改工作組讓母親參與糾正組工作。一但發現有些地方有過火苗頭或偏極行為,就當即背起這個被子跑山路,即使半夜三更,也趕夜路去給冤屈的人們“下成分”、摘帽子。在非常復雜的環境中做友善的使者,安撫人心。并且用她學了八年半的中醫知識和在培訓班學到的現代衛生知識,常常給山區婦女小孩兒服務。在當時是一位氣場十足,深受人民喜愛的渭源縣第一任縣婦聯主任。我用它時,最怕一腳踹個窟窿,無以縫補。雖破爛帶有補疤,我仍視若珍寶。每當我背著它出門,母親總在院子等著送我。她總微笑著說:“這個被子是我下鄉的時候背的”。被子讓我善良剛強。打球集訓、拉練勞動,我總背著它。即使冷得發抖,縮成一團,也從不言凍。在奶奶家,我和平常一樣,把它半鋪半蓋。奶奶時不時總摸著把她的被角搭在我的被子上面。嘴里還念道著“(被子)太。╬e,二聲)了”。每到這時,不管她的聲音多細微,不管她的雙手多輕巧,都會讓我不經意地醒來,在寒夜中感受這股暖流。告訴奶奶:“不冷”。
有天下午,我們挖完了一塊兒地里的洋芋。天氣還早。如果再去別的地里,挖不了幾窩(洋芋),天就會黑。隊長提前放工,讓我們早些回家。我手拿樹根掏的馬勺,跟著菊花兒繞一個山墚,陪她擔水。我們一路欣賞著山間小道兩邊的深秋景色。這山里的長草蓬蒿和灌木喬木,都被秋風寒霜脫去鮮花綠葉的繁華濃裝。所剩殘枝干葉也倒如釋重負地唱著清脆悅耳凄美的歌曲,跳著翻卷回頭不舍的舞步。菊花還指給我,再翻兩個山墚過去,偶爾會碰到野果樹,秋季摘食,不澀不酸,果味十足,好羨慕這山里人的富余。萬一遇上饑荒,他們可以野蔬充膳,落葉添薪。我多想變為一個拇指姑娘,在這山間采花釀蜜;和這山里的小精靈們快活地跳舞。樹葉當床,頭枕鮮花,食甘甜野果,飲花蕊蜜汁……突然,愉快而異想天開的心被眼前人、畜、獸共享的“泉水”擊退。他們這個村和另一個村共享這個四、五十平米的大壩水。繞一個大山墚來山坳(山坳是一座山上由上而下緩陷下去的山坡凹陷處。不是網上解釋的山間平地)取水,這不算事,關鍵它是在這山溝里,人工筑起來的大澇壩,水源是平時堵截的雨雪山洪,根本不是山間地涌的清泉水。而且這種水一般都不加蓋,也無法加蓋。幸好使用人少。菊花在這里見過野狼,我在這里看到馬糞。在不清澈的水面上,漂浮著綠衣游絲和殘枝爛葉。人們取水回去倒入大缸沉淀之后,用作飲水飯食。因為我們這些學生的緣故,菊花老早去另外一個村莊——上莊里的山間清泉(上莊,居住人口較多;菊花這個村莊叫下莊)擔水,將缸裝滿。她告訴我,上莊的那汪泉水質量好,味道甘甜。她偶爾去那里擔水,沒人阻攔過她。就是太遠。她也順道給我指點山坡上的田畦。當我要她指給我她們家豌豆地時,她不得不說實話。原來煮給我們的的豌豆角兒(ger,青豌豆角,即青豆莢)是她們在另一個村子奶奶娘家人地里所摘……奶奶一家人待我們如親人。比她們的親眷還要親。她們的這種愛,盡顯親切、豁達、厚道、質樸的故鄉人民特有本色。在他們與命運抗爭的堅韌精神里,都深藏著濃濃的愛意。即使在昏沉中忍受著心痛的煎熬,仍自燃生命之火,擦干痛苦憂傷的淚痕,用藏而不露痕跡的愛做成燭光,照亮別人的心房。
在我們離開前對姨姨說再見時,她給我和霞娥各自一個提前準備好的白面小炕子。說是路上怕我們餓。情深意濃,盛情難卻。和奶奶告別的時候,我還是央求奶奶,帶尕妹妹見大夫。我一到家,就圍著母親念叨尕妹妹。母親說:“雞油成呢”。但我強調燙傷嚴重。她說:“烏(“那”的意思)你為啥不帶上來”!我應該帶著尕妹妹一起來。隔天下午大概三點來鐘,奶奶娘家的三個親戚,按照我留給她的地址找到我們。母親給三外爺寫了一個條子,對他們說:“趕緊去!天都黑了!看完都回不去了”!他們高興地離開。天生愚笨膽怯的我,沒有跟著他們去看等在別處的尕妹妹。但我相信,有這幾個年輕人的小心呵護和幫助,尕妹妹會少受很多途中之罪,并且在三外爺那里也得到了最好的藥物。一生只來過兩、三次縣城的奶奶,說好的來縣城時,也來我家?蛇B她的影子都沒見過(故鄉歇后語。后綴語應該是“就別說見人了”)。帶著我們去那片洋芋地里勞動的班主任李竹蕓老師已離世多年。忘不了老師對我們全班同學承擔的責任和對我們的嚴格要求;忘不了老師對我生活上的關照和精神上的鼓勵。一說到老師,李老師就浮現在我腦海,一提到渭源一中,李老師就出現在我眼前。這些年我回到故鄉,遇到拆遷重建,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少小離家老大還鄉,鄉音未改道路已變。盡管熱情的親朋好友幫忙太累,我還是體會到了游子的個中滋味。我再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,魚游鳥飛似地亂鉆瘋跑。云的游走,風的腳步,沒有能夠讓我再度踏入這座圣潔美麗的大山,沒有能夠讓我再次品味生命中遇到的甘泉菊花水……難道命中注定這條山道一輩子只能走一次!難道命中注定這家人一輩子只能見一面!我寧可相信“來日方長”。曾經的相逢,會續寫出一首美麗的歌曲。深情回望淚汪汪!我已穿針眼花,熱情的姨姨你還是那串兒愛笑洋芋花?我的青絲已蕭瑟花發,隱逸的大妹子你還是那朵芬芳菊花?尕妹妹今年46歲,奶奶今年也已96歲。相聚甚短,思念甚長?赐棠、見到尕妹妹是我的期盼。多想回到那個山莊,多想回到奶奶身旁!